第766章 附錄 舊書日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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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6章 附錄 舊書日記
1
我握著手中的鉛筆，漫不經心地給畫紙上的人物打陰影。
午後的時光總是慵懶的，正午時分吸收的熱量在此時緩緩吐出，蒸發盡了空氣裏的水分。悶熱，似乎大雨將至。
我望著素描架旁漂浮不定的粉塵，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變幻莫測。
“你又一個人在畫室裏發呆。”
我似忽然驚醒過來，轉身看了一眼冒昧的闖入者，轉了轉手中的畫筆。
“我沒有在發呆，沒瞧見我在畫畫麽。”
“你這呆子，好好的一個周末你居然還躲在這。班長找我們打球去呢。下周不要打班賽麽，班長說了所有男生不得缺席。”
沈亦瑤是我的同班同學兼室友，是一個整日喋喋不休，聒噪的家夥。
“打什麽球，看不出一會兒該下雨麽，都要變天了。還是趕緊下去把藝術節的展板收起來才是正事。”
說罷，我彎腰開始收拾畫具。
“這個人到底是誰啊？”
我回過頭，只見沈亦瑤盯著我的畫紙，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。
“見你畫過好多回了，是同一個人吧？雖然每次都只畫背影。”
“不告訴你。”
“哈，你以為我猜不出來嗎？是我們高冷的系花對不對？”
“她是你女神，不是我的。”
“你小子又裝清高。”
“你廢話怎麽那麽多。”
晚上在寢室的時候，打游戲打得正high的沈亦瑤突然問我：“你一直畫的那個女生，是你喜歡的人嗎？”
我楞了一會兒，轉過身看著他。“怎麽了？”
他聳了聳肩，“好奇啊，你看，從開學到現在，一直有女生找你告白吧，你楞是一個都沒答應。這樣的男人，經我分析，只有兩種可能，要麽腎虧，要麽早已有主了。”
有點想笑，克制住嘴角抽搐的念頭，用眼神示意，“你繼續說。”
“可是看你每天閑得蛋疼的模樣，又不像是苦逼的異地戀。於是乎，難不成你真的是？”他瞪大眼睛看著我，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。
“你遲早會因為你這張嘴被人謀殺的。”我微笑地看著他。
“這就不勞你費心了。不過除此以外還有一個猜想，有謠言稱，你有一個傾慕多年的暗戀對象，有可能是年少時的青梅竹馬，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告白又或是告白失敗，而你一直沒有忘記她，所以才一直拒絕其他的女孩子。”
我輕哼一聲，“我看每天閑得蛋疼的是你吧，有這腦洞怎麽不去寫小說。”
“什麽呀，這謠言可是有堅實的群眾基礎的，雖然是我散播出去的。”他突然話鋒一轉，接著說道，“而這故事的女主人公，就是你畫裏的那個人。”
他直勾勾地盯著我，滿臉挑釁，一副“你敢不敢承認？”的模樣。
看著好笑，“那是我一個故人，其他的沒有什麽了。”
“嘖嘖，一個故人。”沈亦瑤滿臉嫌棄，“又在裝深沈。”
“那你那個故人，後來怎樣了呢？”
我望了望窗外被風吹得搖曳的樹影，再看看一臉好奇的沈亦瑤。
“死了。”
朦朧中，沈亦瑤瞪大了眼睛。
2
我時常會夢到那時候的事情。比起醒時，夢裏的感覺更為真實，更為清晰。
街角一道令人目眩的白光，破敗到荒涼的巷子。在夢中一次次掙紮著驚醒，胸口堵得生悶。我總是如此在半夜醒來，呆坐上幾個小時直到心情平覆。
即便刻意回想，記憶總是模糊不清的。如此以來，便漸漸生了錯覺，似乎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不曾真正發生過。我所能擁抱的，不過一個又一個似是而非的夢境。
高考後的暑假，我跟著父母回了趟烏江鎮。烏江鎮是母親的老家，小的時候曾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。
自外公去世後，母親擔心外婆的身體，便多次想著要把外婆接來與我們同住。但外婆也不知道是惦記著什麽，一直不肯答應。
外公忌日的那幾天，母親請了假回去，又提及此事。這一次，外婆意外地沒有推辭。商量到離開的日子時，外婆說道，“等辰若高考完吧。讓那小子來給他外公報個平安。”
一出火車站，便看到舅舅站在一輛黑色吉普車旁向我們招手。
父親坐在副駕上與舅舅聊起烏江鎮近幾年的發展狀況。母親忙著給熟人打電話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。
車子駛過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地，有幾個小孩沿著田埂一路追逐打鬧。
看到他們，不由想起自己全部的童年時光便是在這樣一座古老的小鎮上度過的，無意識地，似乎微笑起來。
外婆年近七十了，卻仍舊十分精神。一邊招呼著我吃水果，一邊問我考大學的事情。
下午的時候，母親陪外婆去市場買菜，外婆還特意說晚上要多做些我喜歡吃的菜。
任誰都看得出來，外婆很高興，這屋子也好久沒有這麽熱鬧了。
父親和舅舅在後院看家裏養的錦鯉，我提出想出去走一走。
“別迷路了。”舅舅笑著對我說。
街道還是原來的街道，有些什麽變了，我分辨不出來。
剛走沒幾步，聽到有人喊我。“歐陽！”
我轉過身，一個身影忽地閃到我跟前，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定眼一看，是黎爍。
3
與黎爍的相識是孽緣。
小學的時候，生了一場大病，按醫生的話說，要好生修養。父親的意思是讓我休學靜養一段時間，母親不依。
如此爭執著，誰也說服不了誰。這時，外婆提議讓我去同她與外公住上一段時間。
小鎮的環境比起城市更適宜體弱的孩子，加上與外公外婆同住的話，也有人照顧我。而對於母親來說，轉到鎮上的小學也不至於使我因此耽擱了學業。
二年級的初秋，我轉到黎爍的班上。
城裏來的孩子，內向，不愛說話。這是當時班上同學對我的第一印象。
其實倒不是我內向，只是天生沒有過分活躍的細胞。在新的環境裏，更是加重了這份沈默。這個年齡段的孩子，面對這樣不合群的人，女生總是比男生表現得更友好。
小學的班級裏，每個班總有那麽一個，格外淘氣的孩子，搗蛋天王，帶著一群熊孩子整天惹是生非。
而在我們班上，黎爍就是那個孩子王。
自打我來的第一天起，黎爍就看我不順眼。
刻意挑釁不說，大大小小的惡作劇從未停過。
對於這種人，最好的反擊就是無視他。
偶爾回憶起那段時光，我總是會想，為什麽那時候忍耐力會那麽好呢。
有一次被澆了一身水，我也只是跟班主任請了個假，回家換了身衣服，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學校上課。
便是如此，杠上了。
有一句話，不在沈默中爆發，就在沈默中滅亡。
當黎爍“不小心”把鋼筆墨水弄到我衣服上的時候，我第一次生氣了。
不是因為終於忍不住了，只是因為墨水印記很難洗掉。那時家裏還沒有洗衣機，衣服都是外婆一人手洗的。
我猛地站起來，椅子發出很大的響聲。
當時正是課間，班上原是鬧哄哄的。當我把課本重重地摔到桌上的時候，全班倏地安靜下來，全部人的視線都註視著我和黎爍。
我看著黎爍嘴角一絲玩味的笑意，只感覺血液似乎沖上了頭，心跳很快。
二話沒說，我沖過去和黎爍扭打起來。
打架是原始的暴力，赤身肉搏，沒有規則。
直到聽到班主任的呵斥聲，我才緩過神來。
黎爍的臉上掛了彩，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。班主任將我們帶到辦公室，她開始打電話。
班主任看了看我，又看了看黎爍，嘆了口氣，先打發我回家了。黎爍帶著班上幾個壞小子一直捉弄我的事情，她是知道的。但鑒於本人並沒有指控他們的欲望和念頭，且以前都是些小打小鬧，她也只找過黎爍談話，並沒有過多幹涉。
只是這次在班上公然打架，影響肯定是很不好的，縱班主任脾性再好，也不免拉下臉來，說要請家長到學校來談話。
回到家的時候，外婆一臉擔心地看著我。外公到學校去了，回來的路上似乎是錯過了。
晚上吃飯的時候，外婆問起外公在學校的事情。
外公很輕描淡寫地總結道，“有一小子把墨水弄到小辰身上，小辰便和他打起來了。他們老師說了，是那小子有錯在先，不怪我們小辰，不過讓回來教育教育說以後在學校不能隨隨便便打起來。”說到後面，外公笑著看了看我。外婆仍舊憂心忡忡的樣子，“誒呀，小辰身體不好，這打起來了可怎麽了得？”
外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，“小孩子打打鬧鬧算什麽，能打架說明身體大好了。”
第二天回到學校，剛坐下，便看到黎爍一臉別扭地朝我走過來。
我也不說話，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。
他突然氣鼓鼓地開口，“我媽讓我同你道歉，我是不會說的。”他盯著我，一副決然的姿態。
我聳了聳肩表示不介意。正打算繼續忙別的事情時，他又開口了，“不過你以後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？”
我有點驚訝地看向他，只見他一臉坦然。
打量了他一陣，我突然笑了，“好。”
這是我們第一次沒有充滿火藥味的對話。有時候，友誼總來得莫名其妙。
4
熟識後才發現，其實我和黎爍蠻合得來。
他的性格本就很玩得開，和誰都能好好相處，當然是在他不討厭那個人的前提下。
我很快和黎爍的其他朋友熟絡起來。都是些七八歲的孩子，沒有什麽隔夜仇。他們依舊整日惹是生非，但知道我不感興趣通常也不會叫上我。偶爾碰上了，我也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看著，並不加以制止。於我而言，他們幹的，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情。
自從我加入後，黎爍似乎也不怎麽欺負其他孩子了。雖說仍舊惡作劇不斷，但不再似以前那般針對某個人。
四年級開學的時候，他告訴我他決定洗心革面了。
人終會長大，所謂長大，不過是關註的事物不一樣了。那樣小小的年紀，也有了遙望遠方的深邃眼神。
曾屬於黎爍的小集體，隨著成員們年齡的增長，逐漸瓦解。每個人開始尋求更多的隱私，開始尋求除了一同惡作劇之外的友誼。
我是屬於一個人也可安然無恙的人。
但在那段革命友誼見證下的時光，黎爍選擇了我。
有些人，註定骨子裏有孑然一身的脾性，並習以為常。
但這世間最美妙的地方，是面對這樣清冷的人，仍有人願意主動接納，願意主動靠近。
黎爍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。
5
“你還是沒變，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。”黎爍嬉笑著看著我。
冷哼一聲，“就你那副德性，你才是沒變多少。”
兩人並肩往鬧市走去。
由於母親想讓我回去念初中，於是六年級的時候，我再次轉學。
後來也陸陸續續回來過幾趟，多是寒暑假期間在外婆家住一陣子。但如小學那時長時間地住下去，便是再也沒有過。
“還記得小時候經常去的那個舊書鋪子麽？”黎爍突然問我。
“記得啊，正想去瞧瞧呢，老爺爺還好麽？”
黎爍停頓了幾秒，才又開口道，“爺爺他，幾年前走了。鋪子現在就空在那了。”
我猛地收住腳，滿臉詫異。想想一年前走的外公，突然有點感傷，我們終是成長到要學會面對離別。
黎爍見我神情有點恍惚，開口問我，“你這次打算留幾天？有時間的話，跟我一起去看看爺爺吧。他一直都挺喜歡你的。”
我點點頭，“那過幾天吧，我也要上山去看我外公。”
與黎爍分別後，已近傍晚。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，離飯點還有段時間。
正尋思著上那打發時間，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一個熟悉的地方。
我仔細想了想，重新邁開腳步。是了，就是這景致，前方往左拐進小巷子裏就能看到老爺爺的那間舊書鋪子了。
我隱約記得，這附近應當有一間冷飲鋪子。夏天時，店家會用搪瓷大碗盛著事先冰凍好的甜品，整齊地擺放在櫃臺上。各式口味的西米露，在乳白色的搪瓷碗裏，映襯出漂亮美好的顏色。
冷飲鋪子的生意很好，經常能看到排隊等候的人。對於年少的孩子而言，夏日裏一碗冰凍的綠豆湯已是不得了的奢侈享受。
6
小學有段時間，迷上了連環畫。舅舅出差時給我帶了幾本水滸傳的小人書，被我當成寶貝珍藏起來，那是我對四大名著最早的認識。
當時鎮上並沒有什麽公共圖書館，比較大的書城也都是沒有的。但倒是有幾間大大小小的書店，裝飾得很是整齊雅致。
透過玻璃櫥窗看過去的世界，花花綠綠的書頁上印著看不太懂的文字，感覺那個世界離得很遠很遠。
但最讓我們這些小鬼興奮的，是店裏的空調。好多次，放學之後，搗亂完了，便跑來店裏納涼，一群人說笑著，特別熱鬧。但是，店家怎麽可能會忍呢，於是只去了兩三趟，我們就被嚴重警告不準再跑到他那。
於是我們只好尋找下一個根據地。
有的人找到了游戲機室，有的人幹脆回家看電視，而像我，就找到了那條小巷子裏的舊書鋪子。
舊書鋪子有兩層，一樓是做生意的，二樓是老爺爺平常住的地方。
鋪子不大，但各式各樣的書堆得到處都是，比起整齊擺放在書架上，顯得格外親切。
老式電扇在角落有一搭沒一搭地轉動著，鋪子裏通常人都不多。
7
一踏進店門就能聞到，因缺少陽光而陰冷的灰塵味道，與舊書厚實的氣味混在一起，使人莫名其妙地安心。
我環顧四周，好多年了，鋪子裏的陳設似乎並沒有怎麽變化。
沒有客人的時候，老爺爺喜歡坐在靠近店門的板凳上。左手捧一本書，右手拿著蒲扇輕輕扇著。一派寧靜祥和。
我和黎爍常冒冒失失地闖入店內，氣氛瞬間被破壞掉。
但老爺爺從不生氣，他總是和藹地朝我們微笑。甚至在後來摸透了我們的放學時間，老爺爺會提前去冷飲鋪子買上幾碗甜點招待我們。
老爺爺喜歡喝茶，幾乎每天都要泡上一兩壺。有時趕巧碰上老爺爺泡茶，我和黎爍總好奇心泛濫，定要討上一杯。
鐵觀音的甘味在口腔中蕩漾，在咽喉處蔓延。小小的年紀不懂品茶，只覺聞著香，懂聞，不懂喝。
想及此，似乎隱隱約約聞到了鐵觀音的清香。
“誒呀！”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驚叫聲，緊接著，有什麽東西摔在地上，碎了。我慌忙地轉過身，只見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，烏黑長發披肩，正彎腰收拾地上破碎的瓷片。
見此，我忙走過去，蹲下身子，“我來吧。你沒事吧？”
摔碎的瓷片上隱約可見丹青色紋路。殘留在地面上的水跡，散發著鐵觀音濃郁的芬芳。
微楞，原來剛那不是錯覺。
女孩與我一同收拾著茶杯碎片，看到她如陶瓷般白皙的手腕。
“你沒事吧？”我又問了一遍。
女孩擡起頭，朝我微笑了一下，“我沒事。只是有點小吃驚，我沒想到店裏居然有人。而且你能看到我呢。”
“抱歉，是我冒然闖進來了。”
“這倒沒什麽，只是這店裏許久沒有人來了。你是要來找什麽書嗎？”女孩一邊說著，一邊從書架後面拿出拖把。
我想了一下，“沒有。”
女孩停下手上的動作，轉過身一臉奇怪的表情打量著我。
我笑了笑，“其實我小時候經常來這，不過後來搬走了。這次回來聽說老爺爺……就想過來看看。”如此說著，竟莫名感傷起來。
“這樣子啊，謝謝你。”女孩很認真地看著我，一字一頓地說道。
“這個鋪子該怎麽辦呢？”我撫著書架上的書，幽幽地問道。
“什麽怎麽辦？”
“啊，就是老爺爺不在了，不就沒人打理了麽。”
“不啊，我可以看店啊。”
她看著我詢問的目光，又補上一句，“我是老爺爺的孫女啦。”
略有點吃驚，我還從來不知道老爺爺有孫女呢，小的時候也沒有見過。
女孩突然看了看掛在墻壁上的鐘，指針快要指向六點半。
她走過來把我推出店門，“打烊了打烊了，你明天再來吧。再見。”
我還沒來得及反應，只見她朝我擺了擺手，拉下了閘門。
8
第二天，吃過早飯我就出門了，徑直往舊書鋪子走去。
“好慢。”女孩縮在櫃臺前翻看著一本詩集，也沒有擡頭看我，只那麽嘀咕了一句。
我賠笑，“大小姐，我吃過早飯就過來了。而且我也不知道你這幾點開門。”
“六點半啊。我爺爺以前每天都是六點半就開鋪子了啊，你連這都不知道？”我啞然，這有什麽辦法，我從來都是下午放學的時候過來。
見我不接話，女孩終於擡起頭看了我一眼。她指了指一旁的茶幾，“剛泡的，喝麽？”
於是我坐在茶幾旁的椅子上，和女孩閑聊起來。
本想問問她關於老爺爺的事情，只是她好像對城裏的生活很感興趣，問的都是我在學校的事情。
“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，沒有在念書嗎？”我猶豫了一下，還是問了出來。
她搖了搖頭，“我不可以去那麽遠的地方。而且我還要看鋪子啊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我附和了一句，但並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。
一邊聊著，不知不覺到了午飯時間。老媽打電話來催。
“抱歉啊，我媽催我回去吃飯呢。下次聊啊。”
她好奇地看著我，“你不是沒多久前才吃了早飯？”
我苦笑，“那也還是會餓的啊。”
“這樣。”她看著我，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。
9
我隔三差五地往舊書鋪子去，有時和女孩聊天，有時則各自拿一本書，縮在不同的角落，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。
可用無所事事來形容的日子，倒也不算太過無趣。
女孩似乎一直待在舊書鋪子裏。
“我看你好像整天待在店裏，都不出去走走嗎？”
女孩被問住了，眼神裏透出一股迷茫。“我也不知道，但是總覺得不能夠。”“似乎出去了就有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。”她看向我，作出了總結性的發言。
我張了張嘴，想說些什麽，但又似乎無從說起。雖說我也習慣了她這些意味不明的話語。
“其實，我和我朋友過兩天想去山上看看老爺爺。我就想問問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？”
她低下頭，擺弄著腰上的絲帶，猶豫著。
“你們什麽時候去？”她重新擡起頭。
“後天吧可能，吃過早飯就去。”
“那個時間我要開店呢。”
“啊這樣子……”我支吾著，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。
“所以，你可以等我關店之後陪我去一趟嗎？”她突然打斷我的話，急切地看著我，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，但卻沒有說出口。
我看向她的眼，一時移不開目光。
怎麽能夠拒絕那樣的眼神。
10
我掐準了時間，當我優哉游哉地晃到舊書鋪子的時候，正看到女孩拉下閘門，只是這一次，她站在了外頭。
我走近她，發現她用一根淺紫色絲帶束起了頭發，手上還拿著一束百合花。
我好奇，“這花是哪來的？”
女孩鎖好了鋪子，轉身徑直往前走去，“變出來的。”
夏天最大的好處就是天黑得晚，不然黑漆漆地在墓地裏面走，總讓人浮想聯翩。
女孩在老爺爺的墓前跪坐下來，身子微微向前傾，雙手交握放在胸前。
她就那麽靜靜地坐著，沒有更多的動作，也不說話。
天色逐漸暗下來，似乎跨過了時間。四周靜謐，風不經意地吹起一地落葉。
我站在後方看著這一幕，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悸動，緣由不明。
一首歌的時間，女孩站起身來，彎腰拍了拍腿上沾著的灰塵，回頭朝我笑了笑，“可以了，我們走吧。”
我靜靜地打量著女孩，只覺得她周身的氛圍，較起先前，似乎有些不一樣了。我開口問道，“真的可以了嗎？再多待一陣子也沒關系的。”
女孩淡淡地開口道，“不用了，想要傳達的東西已經傳達到了。”
我點點頭，兩人慢悠悠地往回走，一路無話。
11
晚上吃飯的時候，老媽讓我準備收拾行李了。“我們過兩天就走了。”
我一楞，有點突然，雖說我在這也沒幹什麽實事。“就走了？還沒待幾天呢。”
老媽瞥了我一眼，“都快半個月了，再待下去我年假就全沒了。你爸公司裏有事早回去了，我們坐動車回去。”
看我似乎還想說話，她又堵了一句，“再啰嗦你就自己一個人回去。”
她又想了想，似乎仍舊不解恨，“看你今天廢話如此之多，罰你一會兒洗碗。”
無語。
晚上躺在床上，先給黎爍打了個電話，大致告訴了他我就要走的消息。
那小子先是裝模作樣地怪叫了一陣，冷靜下來後總結道，“沒關系，反正我們要在同一個市上大學，多得是見面的機會。”
“不過，”他話鋒一轉，“我媽吵著要見你。她之前還怨我為什麽不告訴她你回來了，那興奮勁，好像你才是她兒子而我是撿來的。她說要看看小時候那個可愛的小辰現在是什麽樣子了。”
黎爍一副幸災樂禍的口氣，輕快的語調之下似乎隱隱憋著笑。
“小心憋成內傷。”我郁悶地嘀咕出聲。
“明天過來吃晚飯吧，我媽說要做幾個拿手菜招待你。”黎爍不再拿我打趣，恢覆了平靜的口吻，淡淡地說道。
我時常對黎爍這種抽離的能力感到驚訝。
他的精神狀態似乎可以在正常與癲狂間自由切換，速度之快讓你來不及反應。
我曾以為黎爍是屬於那種沒心沒肺的家夥，畢竟初識時，他就是那樣大大咧咧，與誰都能打成一片的人。
但在好多次看到他突然靜默下來之後，才明白，也許那個過分活躍的黎爍，並不是他真正的樣子。
他的眼裏有著我看不懂的東西。
在外人看來，我與黎爍的性格相差甚遠，能成為朋友簡直不可思議。
但我是明白的，在我們相處的所有時光裏，我們各自守著自己的秘密。對生活有著相似的態度，只不過表現方式不同。
成為朋友的原因，也許只是因為，習慣了這樣的氛圍，無需掩飾。
他是戴著面具生活的。
我隱約能感覺到，但從不點破。總覺得，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了，兩人便不可以像現在這樣相處了。
也許對於黎爍來說，這只是他生活的方式，我沒有幹涉的權利。
但黎爍也許是真的有把我當成朋友，直到我把很多事情都縷清之後才意識到這點。不過那是後話了。
12
第二天醒來，我想了想，還是覺得應該同女孩也說一聲。畢竟這幾天都一直有去找她。
鋪子裏，女孩和往常一樣，蜷縮在櫃臺後面，懶懶地翻著一本舊書。
我兀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，“我過兩天就回去了。”
她似乎沒聽到我說話，正當我打算重說一遍的時候，她緩緩放下書，一臉疑惑地看著我。
我笑了笑，補充道，“我家在K市，過兩天就要回去了。”
她似乎是聽明白了，問道，“那你以後還回來嗎？”
我想了一會兒，“不一定，我之前是因為探望我外婆，現在她準備和我們同住了。不過，我總是要回來看我外公的。所以應該還是會再回來的吧。”
她沒有接話，沈默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
“那天晚上，真的謝謝你了。”她突然開口說了一句。
我先是一楞，但馬上反應過來，應該是指我們一起上山的那次。
“啊，這沒什麽的。”
她搖了搖頭，“爺爺生前，很喜歡看書。”我點點頭，看出來了，不然也不會在晚年的時光一直守著這間舊書鋪子。
“爺爺開鋪子並不是為了賺錢。他收了很多舊書，有些是市面上買不到的絕版書。曾經有人來鋪子裏，出高價想買爺爺收藏的絕版書，爺爺沒答應。他說收藏舊書是他的愛好，要是賣出去了，那便沒多大意思了。”女孩合上手上的書，輕輕撫了撫發黃的封面。
“所以爺爺這鋪子裏的書，基本上都賣不動。本來光顧的人就不多，大抵是鄰裏的人，下班時路過了，偶爾進來看看。也有在這看書的，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。爺爺一般都是晚上六點半關鋪子，有一次，一個客人在店裏看一本小說，看入迷了錯過了晚飯時間，爺爺楞是陪著他待到了八點多。爺爺說過，”女孩停頓下來，微笑地看著我，“愛書的人，大多善良。”
“以前有個小孩，偷了一本小人書，被爺爺發現了。”
“那不是偷，我只是想借回家看看。”我抗議道。
女孩沒有理會我，繼續回憶道，“後來爺爺把那本書送給他了。”
思緒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後。
那是一本講三國的小冊子，很精致。有段時間迷上了諸葛孔明，凡是和他有關的，看到了便移不開眼。
我的小動作沒有逃開老爺爺的眼，他把我叫到一邊。當時還是有一點擔心的，覺得他可能會生氣。心底又有一點愧疚，畢竟老爺爺是那樣好的人。
但爺爺只是摸了摸我的頭，“不是自己的東西，是不可以這樣隨便拿走的。你若是喜歡，可以問我要。”
後來老爺爺告訴我，我想要看的書，和他說一聲，便允許我借回家看。
六年級轉學前，去老爺爺的鋪子與他道別，他把好久之前我想要“借”回家的那本連環畫送我了。
想想覺得有趣，小時候的事情，大多都不記得了。但唯獨在舊書鋪子裏同老爺爺一起度過的時光，連空氣中粉塵的味道，都清晰地印在腦海裏。
女孩又陸續回憶了很多往事，如此說著，眼裏似乎有點點淚花。
“所以，”她幽幽地開口道，“即便爺爺不在了，我也不能讓這鋪子關了。爺爺付出那麽多心血打理的舊書鋪子，我不能讓這一切就此灰飛煙滅。”
我點點頭，“你有這份心意，我覺得是很好的。”
她看向我，淡淡地笑了，“但一個人守著難免寂寞，好多次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。所以我要謝謝你，謝謝你能看到我，看到這舊書鋪子。我突然覺得似乎又能繼續下去了。”
我以為她是指我是少有的光顧鋪子的人。“你可以考慮改變一下店裏的格局，重新裝修一下什麽的，這樣客人說不定就會多起來。”
她搖了搖頭，“不能變的，如果變了，這一切便沒有意義了。況且，即使變了，他們也是看不到的。”她苦笑了一下。
13
下午五點多的時候，我如約去了黎爍家。
黎爍媽在廚房認真搗鼓著，我便和黎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。
我想了想，開口對黎爍說道，“我今天去了老爺爺的舊書鋪子，似乎最近都沒有什麽人光顧。你現在還有去嗎？”
黎爍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上，一手拿著遙控器換臺，似乎沒有聽清我說的什麽，“恩？你說什麽？”
“老爺爺的舊書鋪子，你還有去嗎？”
“去那幹嘛，鋪子早就搬空了，一直都找不到人租。”
我楞了一下，這家夥在說什麽呢。
“怎麽就搬空了呢？我今天還去了啊。鋪子和以前一樣啊，老爺爺的孫女在看店呢。”
黎爍笑了一下，看著我，“老爺爺生前都是一個人住的，兒子女兒都沒有，哪來的孫女。”
我腦子一懵，這不可能，那我見到的那個女孩子是誰。
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，還不到六點，現在過去應該來得及。
“抱歉，黎爍，我要去個地方，幫我和你媽說一下，我很快回來。”正說著，我迫不及待沖向門外。
14
在街道上狂奔。
狂奔的理由有兩點，一是我知道女孩總是六點半關店，不會有一點意外，不跑著去估計趕不上。二是我現在腦子特別混亂，女孩的身影和黎爍的話語交織扭成一團，似乎稍微放慢腳步，大腦便會因為處理不了的信息而崩潰。
正當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，我看到了那條小巷子。
低下頭看看手表，六點二十五分。
事實證明，當人在慌亂時，感官是會遲鈍的。
我沒有聽見汽車的鳴笛聲，只感覺到一道炫目的白光，下一秒，便不省人事了。
和所有車禍現場一樣，警戒線被拉起來。我被送到鎮上的醫院。
15
病房裏，似乎一切都是白色的。
白色的天花板，白色的燈光，白色的床褥被子，床邊白色的百合花。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對守在病床旁的人說著什麽。
坐在病床旁的那個人似乎哭了起來，肩膀微微顫動。站在一旁的醫生也是一臉無奈，他不能給予承諾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傷心的家屬。
“他會不會就這樣一直醒不過來了？”
16
昏迷的這段時間裏，意識一直很模糊，似乎聽到了很多聲音，又似乎是在做夢。
只記得夢裏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，耳邊有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在說著什麽。我聽不仔細，但只覺得那聲音格外熟悉。
“謝謝你，謝謝你還記得老爺爺，記得舊書鋪子。謝謝你，能看到我。我曾想過很多次，自己貿然出現，強行留住了鋪子是否真的有意義。但直到與你相遇，我終於覺得，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值得的。能遇到你，我真的很高興。所以，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17
我的蘇醒與我的沈睡一樣不著痕跡，思緒似乎在某個地方打轉，也不知因為什麽，忽然視野就清明了。像是遮住視線的烏雲被清風吹走，世界一下子明亮起來。
母親喜極而泣，主治醫生看到我醒過來也很高興，但這高興裏似乎透著絲絲驚奇的意味。
難道這醫生巴不得我多昏迷幾日好多賺些醫藥費？我如此邪惡地想著。
等我身體逐漸恢覆元氣後，父親接我回家。
在家又修養了一個多星期，我和父母提出想回烏江鎮一趟。
母親有些擔心，畢竟我前不久才出的事，又回去總讓她覺得不放心。
父親則是問我有什麽必須回去的理由。
“出事前和黎爍約好了在他家吃頓飯的，結果飯也沒吃成。住院的時候他和他媽媽也來看過我幾次，想回去履行約定順便表達一下感激之情。”我一副義正言辭的口吻。
這是真話，但這並不是我想回去的全部原因。
18
我沿著熟悉的街道緩緩走著，前方往左拐進小巷子裏就能看到老爺爺的那間舊書鋪子。
我看了看手表，五點多，時間很充裕。但不知道為什麽，總覺得心裏不踏實。街道還是原來的街道，有些什麽變了，我分辨不出來。
鋪子的閘門是關著的。
我敲了敲，仔細聽著裏面的響聲。沒有響聲。
我靠著墻壁發呆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手機鈴聲響了起來。
接聽，是黎爍。
“你在哪呢？”
“在老爺爺的舊書鋪子外面。”
“趕緊回來吧，準備吃飯了。”
“鋪子是關著的，裏面好像沒有人。”
“當然沒有，鋪子前幾天剛租出去。”
夕陽無限好，只是近黃昏。
19
“人之假造為妖，物之性靈為精，人魂不散為鬼。天地乖氣，忽有非常為怪，神靈不正為邪，人心癲迷為魔，偏向異端為外道。”
後記：
我不敢自詡為一個愛書之人，但我相信這點，凡是被用心創作出來的文字，無關乎類別，總是有靈性的。這份靈性，經過愛與期待的澆灌，便幻作人形，終究是人們念想的產物。
曾在另一篇文中寫過這樣一段話，似乎是本文靈感的雛形。
“誰沒有在尋找這樣一本書，穿越了時光的界限，突破了地理的阻隔，被命運的細線牽引到你面前。你說你活著的時光便一直在等待，等待一本比你自己更懂你的書。書說它在存在的時光便一直在等待，等待一個願傾心以待之人。比這天地間所有的人之常情都更單純，更持久，更坦誠。”
本想表達這樣的情懷，但似乎心有餘而力不足。如此赤裸裸地將這段話貼在這裏與看官們分享，也是希望為讀者們多提供一個解讀的角度。
很久之前就有的想法，這次看到“舊書”這個題目便一下子產生了寫這樣一個故事的念頭。感謝將這個故事看完的你。
笑，本只是想靜靜地把主人公與舊書鋪子的故事寫完，但不知不覺中花費了些筆墨寫黎爍這個人物。友情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，如果可以，實在是想繼續寫寫這兩人的故事。
斷斷續續寫了好些日子，如今完成，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。
願眾看官一切安好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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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握著手中的鉛筆，漫不經心地給畫紙上的人物打陰影。
午後的時光總是慵懶的，正午時分吸收的熱量在此時緩緩吐出，蒸發盡了空氣裏的水分。悶熱，似乎大雨將至。
我望著素描架旁漂浮不定的粉塵，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變幻莫測。
“你又一個人在畫室裏發呆。”
我似忽然驚醒過來，轉身看了一眼冒昧的闖入者，轉了轉手中的畫筆。
“我沒有在發呆，沒瞧見我在畫畫麽。”
“你這呆子，好好的一個周末你居然還躲在這。班長找我們打球去呢。下周不要打班賽麽，班長說了所有男生不得缺席。”
沈亦瑤是我的同班同學兼室友，是一個整日喋喋不休，聒噪的家夥。
“打什麽球，看不出一會兒該下雨麽，都要變天了。還是趕緊下去把藝術節的展板收起來才是正事。”
說罷，我彎腰開始收拾畫具。
“這個人到底是誰啊？”
我回過頭，只見沈亦瑤盯著我的畫紙，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。
“見你畫過好多回了，是同一個人吧？雖然每次都只畫背影。”
“不告訴你。”
“哈，你以為我猜不出來嗎？是我們高冷的系花對不對？”
“她是你女神，不是我的。”
“你小子又裝清高。”
“你廢話怎麽那麽多。”
晚上在寢室的時候，打游戲打得正high的沈亦瑤突然問我：“你一直畫的那個女生，是你喜歡的人嗎？”
我楞了一會兒，轉過身看著他。“怎麽了？”
他聳了聳肩，“好奇啊，你看，從開學到現在，一直有女生找你告白吧，你楞是一個都沒答應。這樣的男人，經我分析，只有兩種可能，要麽腎虧，要麽早已有主了。”
有點想笑，克制住嘴角抽搐的念頭，用眼神示意，“你繼續說。”
“可是看你每天閑得蛋疼的模樣，又不像是苦逼的異地戀。於是乎，難不成你真的是？”他瞪大眼睛看著我，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。
“你遲早會因為你這張嘴被人謀殺的。”我微笑地看著他。
“這就不勞你費心了。不過除此以外還有一個猜想，有謠言稱，你有一個傾慕多年的暗戀對象，有可能是年少時的青梅竹馬，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告白又或是告白失敗，而你一直沒有忘記她，所以才一直拒絕其他的女孩子。”
我輕哼一聲，“我看每天閑得蛋疼的是你吧，有這腦洞怎麽不去寫小說。”
“什麽呀，這謠言可是有堅實的群眾基礎的，雖然是我散播出去的。”他突然話鋒一轉，接著說道，“而這故事的女主人公，就是你畫裏的那個人。”
他直勾勾地盯著我，滿臉挑釁，一副“你敢不敢承認？”的模樣。
看著好笑，“那是我一個故人，其他的沒有什麽了。”
“嘖嘖，一個故人。”沈亦瑤滿臉嫌棄，“又在裝深沈。”
“那你那個故人，後來怎樣了呢？”
我望了望窗外被風吹得搖曳的樹影，再看看一臉好奇的沈亦瑤。
“死了。”
朦朧中，沈亦瑤瞪大了眼睛。
2
我時常會夢到那時候的事情。比起醒時，夢裏的感覺更為真實，更為清晰。
街角一道令人目眩的白光，破敗到荒涼的巷子。在夢中一次次掙紮著驚醒，胸口堵得生悶。我總是如此在半夜醒來，呆坐上幾個小時直到心情平覆。
即便刻意回想，記憶總是模糊不清的。如此以來，便漸漸生了錯覺，似乎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不曾真正發生過。我所能擁抱的，不過一個又一個似是而非的夢境。
高考後的暑假，我跟著父母回了趟烏江鎮。烏江鎮是母親的老家，小的時候曾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。
自外公去世後，母親擔心外婆的身體，便多次想著要把外婆接來與我們同住。但外婆也不知道是惦記著什麽，一直不肯答應。
外公忌日的那幾天，母親請了假回去，又提及此事。這一次，外婆意外地沒有推辭。商量到離開的日子時，外婆說道，“等辰若高考完吧。讓那小子來給他外公報個平安。”
一出火車站，便看到舅舅站在一輛黑色吉普車旁向我們招手。
父親坐在副駕上與舅舅聊起烏江鎮近幾年的發展狀況。母親忙著給熟人打電話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。
車子駛過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地，有幾個小孩沿著田埂一路追逐打鬧。
看到他們，不由想起自己全部的童年時光便是在這樣一座古老的小鎮上度過的，無意識地，似乎微笑起來。
外婆年近七十了，卻仍舊十分精神。一邊招呼著我吃水果，一邊問我考大學的事情。
下午的時候，母親陪外婆去市場買菜，外婆還特意說晚上要多做些我喜歡吃的菜。
任誰都看得出來，外婆很高興，這屋子也好久沒有這麽熱鬧了。
父親和舅舅在後院看家裏養的錦鯉，我提出想出去走一走。
“別迷路了。”舅舅笑著對我說。
街道還是原來的街道，有些什麽變了，我分辨不出來。
剛走沒幾步，聽到有人喊我。“歐陽！”
我轉過身，一個身影忽地閃到我跟前，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定眼一看，是黎爍。
3
與黎爍的相識是孽緣。
小學的時候，生了一場大病，按醫生的話說，要好生修養。父親的意思是讓我休學靜養一段時間，母親不依。
如此爭執著，誰也說服不了誰。這時，外婆提議讓我去同她與外公住上一段時間。
小鎮的環境比起城市更適宜體弱的孩子，加上與外公外婆同住的話，也有人照顧我。而對於母親來說，轉到鎮上的小學也不至於使我因此耽擱了學業。
二年級的初秋，我轉到黎爍的班上。
城裏來的孩子，內向，不愛說話。這是當時班上同學對我的第一印象。
其實倒不是我內向，只是天生沒有過分活躍的細胞。在新的環境裏，更是加重了這份沈默。這個年齡段的孩子，面對這樣不合群的人，女生總是比男生表現得更友好。
小學的班級裏，每個班總有那麽一個，格外淘氣的孩子，搗蛋天王，帶著一群熊孩子整天惹是生非。
而在我們班上，黎爍就是那個孩子王。
自打我來的第一天起，黎爍就看我不順眼。
刻意挑釁不說，大大小小的惡作劇從未停過。
對於這種人，最好的反擊就是無視他。
偶爾回憶起那段時光，我總是會想，為什麽那時候忍耐力會那麽好呢。
有一次被澆了一身水，我也只是跟班主任請了個假，回家換了身衣服，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學校上課。
便是如此，杠上了。
有一句話，不在沈默中爆發，就在沈默中滅亡。
當黎爍“不小心”把鋼筆墨水弄到我衣服上的時候，我第一次生氣了。
不是因為終於忍不住了，只是因為墨水印記很難洗掉。那時家裏還沒有洗衣機，衣服都是外婆一人手洗的。
我猛地站起來，椅子發出很大的響聲。
當時正是課間，班上原是鬧哄哄的。當我把課本重重地摔到桌上的時候，全班倏地安靜下來，全部人的視線都註視著我和黎爍。
我看著黎爍嘴角一絲玩味的笑意，只感覺血液似乎沖上了頭，心跳很快。
二話沒說，我沖過去和黎爍扭打起來。
打架是原始的暴力，赤身肉搏，沒有規則。
直到聽到班主任的呵斥聲，我才緩過神來。
黎爍的臉上掛了彩，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。班主任將我們帶到辦公室，她開始打電話。
班主任看了看我，又看了看黎爍，嘆了口氣，先打發我回家了。黎爍帶著班上幾個壞小子一直捉弄我的事情，她是知道的。但鑒於本人並沒有指控他們的欲望和念頭，且以前都是些小打小鬧，她也只找過黎爍談話，並沒有過多幹涉。
只是這次在班上公然打架，影響肯定是很不好的，縱班主任脾性再好，也不免拉下臉來，說要請家長到學校來談話。
回到家的時候，外婆一臉擔心地看著我。外公到學校去了，回來的路上似乎是錯過了。
晚上吃飯的時候，外婆問起外公在學校的事情。
外公很輕描淡寫地總結道，“有一小子把墨水弄到小辰身上，小辰便和他打起來了。他們老師說了，是那小子有錯在先，不怪我們小辰，不過讓回來教育教育說以後在學校不能隨隨便便打起來。”說到後面，外公笑著看了看我。外婆仍舊憂心忡忡的樣子，“誒呀，小辰身體不好，這打起來了可怎麽了得？”
外公一副無所謂的樣子，“小孩子打打鬧鬧算什麽，能打架說明身體大好了。”
第二天回到學校，剛坐下，便看到黎爍一臉別扭地朝我走過來。
我也不說話，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。
他突然氣鼓鼓地開口，“我媽讓我同你道歉，我是不會說的。”他盯著我，一副決然的姿態。
我聳了聳肩表示不介意。正打算繼續忙別的事情時，他又開口了，“不過你以後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？”
我有點驚訝地看向他，只見他一臉坦然。
打量了他一陣，我突然笑了，“好。”
這是我們第一次沒有充滿火藥味的對話。有時候，友誼總來得莫名其妙。
4
熟識後才發現，其實我和黎爍蠻合得來。
他的性格本就很玩得開，和誰都能好好相處，當然是在他不討厭那個人的前提下。
我很快和黎爍的其他朋友熟絡起來。都是些七八歲的孩子，沒有什麽隔夜仇。他們依舊整日惹是生非，但知道我不感興趣通常也不會叫上我。偶爾碰上了，我也只是在一旁淡淡地看著，並不加以制止。於我而言，他們幹的，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情。
自從我加入後，黎爍似乎也不怎麽欺負其他孩子了。雖說仍舊惡作劇不斷，但不再似以前那般針對某個人。
四年級開學的時候，他告訴我他決定洗心革面了。
人終會長大，所謂長大，不過是關註的事物不一樣了。那樣小小的年紀，也有了遙望遠方的深邃眼神。
曾屬於黎爍的小集體，隨著成員們年齡的增長，逐漸瓦解。每個人開始尋求更多的隱私，開始尋求除了一同惡作劇之外的友誼。
我是屬於一個人也可安然無恙的人。
但在那段革命友誼見證下的時光，黎爍選擇了我。
有些人，註定骨子裏有孑然一身的脾性，並習以為常。
但這世間最美妙的地方，是面對這樣清冷的人，仍有人願意主動接納，願意主動靠近。
黎爍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。
5
“你還是沒變，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。”黎爍嬉笑著看著我。
冷哼一聲，“就你那副德性，你才是沒變多少。”
兩人並肩往鬧市走去。
由於母親想讓我回去念初中，於是六年級的時候，我再次轉學。
後來也陸陸續續回來過幾趟，多是寒暑假期間在外婆家住一陣子。但如小學那時長時間地住下去，便是再也沒有過。
“還記得小時候經常去的那個舊書鋪子麽？”黎爍突然問我。
“記得啊，正想去瞧瞧呢，老爺爺還好麽？”
黎爍停頓了幾秒，才又開口道，“爺爺他，幾年前走了。鋪子現在就空在那了。”
我猛地收住腳，滿臉詫異。想想一年前走的外公，突然有點感傷，我們終是成長到要學會面對離別。
黎爍見我神情有點恍惚，開口問我，“你這次打算留幾天？有時間的話，跟我一起去看看爺爺吧。他一直都挺喜歡你的。”
我點點頭，“那過幾天吧，我也要上山去看我外公。”
與黎爍分別後，已近傍晚。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，離飯點還有段時間。
正尋思著上那打發時間，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一個熟悉的地方。
我仔細想了想，重新邁開腳步。是了，就是這景致，前方往左拐進小巷子裏就能看到老爺爺的那間舊書鋪子了。
我隱約記得，這附近應當有一間冷飲鋪子。夏天時，店家會用搪瓷大碗盛著事先冰凍好的甜品，整齊地擺放在櫃臺上。各式口味的西米露，在乳白色的搪瓷碗裏，映襯出漂亮美好的顏色。
冷飲鋪子的生意很好，經常能看到排隊等候的人。對於年少的孩子而言，夏日裏一碗冰凍的綠豆湯已是不得了的奢侈享受。
6
小學有段時間，迷上了連環畫。舅舅出差時給我帶了幾本水滸傳的小人書，被我當成寶貝珍藏起來，那是我對四大名著最早的認識。
當時鎮上並沒有什麽公共圖書館，比較大的書城也都是沒有的。但倒是有幾間大大小小的書店，裝飾得很是整齊雅致。
透過玻璃櫥窗看過去的世界，花花綠綠的書頁上印著看不太懂的文字，感覺那個世界離得很遠很遠。
但最讓我們這些小鬼興奮的，是店裏的空調。好多次，放學之後，搗亂完了，便跑來店裏納涼，一群人說笑著，特別熱鬧。但是，店家怎麽可能會忍呢，於是只去了兩三趟，我們就被嚴重警告不準再跑到他那。
於是我們只好尋找下一個根據地。
有的人找到了游戲機室，有的人幹脆回家看電視，而像我，就找到了那條小巷子裏的舊書鋪子。
舊書鋪子有兩層，一樓是做生意的，二樓是老爺爺平常住的地方。
鋪子不大，但各式各樣的書堆得到處都是，比起整齊擺放在書架上，顯得格外親切。
老式電扇在角落有一搭沒一搭地轉動著，鋪子裏通常人都不多。
7
一踏進店門就能聞到，因缺少陽光而陰冷的灰塵味道，與舊書厚實的氣味混在一起，使人莫名其妙地安心。
我環顧四周，好多年了，鋪子裏的陳設似乎並沒有怎麽變化。
沒有客人的時候，老爺爺喜歡坐在靠近店門的板凳上。左手捧一本書，右手拿著蒲扇輕輕扇著。一派寧靜祥和。
我和黎爍常冒冒失失地闖入店內，氣氛瞬間被破壞掉。
但老爺爺從不生氣，他總是和藹地朝我們微笑。甚至在後來摸透了我們的放學時間，老爺爺會提前去冷飲鋪子買上幾碗甜點招待我們。
老爺爺喜歡喝茶，幾乎每天都要泡上一兩壺。有時趕巧碰上老爺爺泡茶，我和黎爍總好奇心泛濫，定要討上一杯。
鐵觀音的甘味在口腔中蕩漾，在咽喉處蔓延。小小的年紀不懂品茶，只覺聞著香，懂聞，不懂喝。
想及此，似乎隱隱約約聞到了鐵觀音的清香。
“誒呀！”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驚叫聲，緊接著，有什麽東西摔在地上，碎了。我慌忙地轉過身，只見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，烏黑長發披肩，正彎腰收拾地上破碎的瓷片。
見此，我忙走過去，蹲下身子，“我來吧。你沒事吧？”
摔碎的瓷片上隱約可見丹青色紋路。殘留在地面上的水跡，散發著鐵觀音濃郁的芬芳。
微楞，原來剛那不是錯覺。
女孩與我一同收拾著茶杯碎片，看到她如陶瓷般白皙的手腕。
“你沒事吧？”我又問了一遍。
女孩擡起頭，朝我微笑了一下，“我沒事。只是有點小吃驚，我沒想到店裏居然有人。而且你能看到我呢。”
“抱歉，是我冒然闖進來了。”
“這倒沒什麽，只是這店裏許久沒有人來了。你是要來找什麽書嗎？”女孩一邊說著，一邊從書架後面拿出拖把。
我想了一下，“沒有。”
女孩停下手上的動作，轉過身一臉奇怪的表情打量著我。
我笑了笑，“其實我小時候經常來這，不過後來搬走了。這次回來聽說老爺爺……就想過來看看。”如此說著，竟莫名感傷起來。
“這樣子啊，謝謝你。”女孩很認真地看著我，一字一頓地說道。
“這個鋪子該怎麽辦呢？”我撫著書架上的書，幽幽地問道。
“什麽怎麽辦？”
“啊，就是老爺爺不在了，不就沒人打理了麽。”
“不啊，我可以看店啊。”
她看著我詢問的目光，又補上一句，“我是老爺爺的孫女啦。”
略有點吃驚，我還從來不知道老爺爺有孫女呢，小的時候也沒有見過。
女孩突然看了看掛在墻壁上的鐘，指針快要指向六點半。
她走過來把我推出店門，“打烊了打烊了，你明天再來吧。再見。”
我還沒來得及反應，只見她朝我擺了擺手，拉下了閘門。
8
第二天，吃過早飯我就出門了，徑直往舊書鋪子走去。
“好慢。”女孩縮在櫃臺前翻看著一本詩集，也沒有擡頭看我，只那麽嘀咕了一句。
我賠笑，“大小姐，我吃過早飯就過來了。而且我也不知道你這幾點開門。”
“六點半啊。我爺爺以前每天都是六點半就開鋪子了啊，你連這都不知道？”我啞然，這有什麽辦法，我從來都是下午放學的時候過來。
見我不接話，女孩終於擡起頭看了我一眼。她指了指一旁的茶幾，“剛泡的，喝麽？”
於是我坐在茶幾旁的椅子上，和女孩閑聊起來。
本想問問她關於老爺爺的事情，只是她好像對城裏的生活很感興趣，問的都是我在學校的事情。
“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，沒有在念書嗎？”我猶豫了一下，還是問了出來。
她搖了搖頭，“我不可以去那麽遠的地方。而且我還要看鋪子啊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我附和了一句，但並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。
一邊聊著，不知不覺到了午飯時間。老媽打電話來催。
“抱歉啊，我媽催我回去吃飯呢。下次聊啊。”
她好奇地看著我，“你不是沒多久前才吃了早飯？”
我苦笑，“那也還是會餓的啊。”
“這樣。”她看著我，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。
9
我隔三差五地往舊書鋪子去，有時和女孩聊天，有時則各自拿一本書，縮在不同的角落，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。
可用無所事事來形容的日子，倒也不算太過無趣。
女孩似乎一直待在舊書鋪子裏。
“我看你好像整天待在店裏，都不出去走走嗎？”
女孩被問住了，眼神裏透出一股迷茫。“我也不知道，但是總覺得不能夠。”“似乎出去了就有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。”她看向我，作出了總結性的發言。
我張了張嘴，想說些什麽，但又似乎無從說起。雖說我也習慣了她這些意味不明的話語。
“其實，我和我朋友過兩天想去山上看看老爺爺。我就想問問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？”
她低下頭，擺弄著腰上的絲帶，猶豫著。
“你們什麽時候去？”她重新擡起頭。
“後天吧可能，吃過早飯就去。”
“那個時間我要開店呢。”
“啊這樣子……”我支吾著，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。
“所以，你可以等我關店之後陪我去一趟嗎？”她突然打斷我的話，急切地看著我，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，但卻沒有說出口。
我看向她的眼，一時移不開目光。
怎麽能夠拒絕那樣的眼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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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掐準了時間，當我優哉游哉地晃到舊書鋪子的時候，正看到女孩拉下閘門，只是這一次，她站在了外頭。
我走近她，發現她用一根淺紫色絲帶束起了頭發，手上還拿著一束百合花。
我好奇，“這花是哪來的？”
女孩鎖好了鋪子，轉身徑直往前走去，“變出來的。”
夏天最大的好處就是天黑得晚，不然黑漆漆地在墓地裏面走，總讓人浮想聯翩。
女孩在老爺爺的墓前跪坐下來，身子微微向前傾，雙手交握放在胸前。
她就那麽靜靜地坐著，沒有更多的動作，也不說話。
天色逐漸暗下來，似乎跨過了時間。四周靜謐，風不經意地吹起一地落葉。
我站在後方看著這一幕，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悸動，緣由不明。
一首歌的時間，女孩站起身來，彎腰拍了拍腿上沾著的灰塵，回頭朝我笑了笑，“可以了，我們走吧。”
我靜靜地打量著女孩，只覺得她周身的氛圍，較起先前，似乎有些不一樣了。我開口問道，“真的可以了嗎？再多待一陣子也沒關系的。”
女孩淡淡地開口道，“不用了，想要傳達的東西已經傳達到了。”
我點點頭，兩人慢悠悠地往回走，一路無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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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吃飯的時候，老媽讓我準備收拾行李了。“我們過兩天就走了。”
我一楞，有點突然，雖說我在這也沒幹什麽實事。“就走了？還沒待幾天呢。”
老媽瞥了我一眼，“都快半個月了，再待下去我年假就全沒了。你爸公司裏有事早回去了，我們坐動車回去。”
看我似乎還想說話，她又堵了一句，“再啰嗦你就自己一個人回去。”
她又想了想，似乎仍舊不解恨，“看你今天廢話如此之多，罰你一會兒洗碗。”
無語。
晚上躺在床上，先給黎爍打了個電話，大致告訴了他我就要走的消息。
那小子先是裝模作樣地怪叫了一陣，冷靜下來後總結道，“沒關系，反正我們要在同一個市上大學，多得是見面的機會。”
“不過，”他話鋒一轉，“我媽吵著要見你。她之前還怨我為什麽不告訴她你回來了，那興奮勁，好像你才是她兒子而我是撿來的。她說要看看小時候那個可愛的小辰現在是什麽樣子了。”
黎爍一副幸災樂禍的口氣，輕快的語調之下似乎隱隱憋著笑。
“小心憋成內傷。”我郁悶地嘀咕出聲。
“明天過來吃晚飯吧，我媽說要做幾個拿手菜招待你。”黎爍不再拿我打趣，恢覆了平靜的口吻，淡淡地說道。
我時常對黎爍這種抽離的能力感到驚訝。
他的精神狀態似乎可以在正常與癲狂間自由切換，速度之快讓你來不及反應。
我曾以為黎爍是屬於那種沒心沒肺的家夥，畢竟初識時，他就是那樣大大咧咧，與誰都能打成一片的人。
但在好多次看到他突然靜默下來之後，才明白，也許那個過分活躍的黎爍，並不是他真正的樣子。
他的眼裏有著我看不懂的東西。
在外人看來，我與黎爍的性格相差甚遠，能成為朋友簡直不可思議。
但我是明白的，在我們相處的所有時光裏，我們各自守著自己的秘密。對生活有著相似的態度，只不過表現方式不同。
成為朋友的原因，也許只是因為，習慣了這樣的氛圍，無需掩飾。
他是戴著面具生活的。
我隱約能感覺到，但從不點破。總覺得，有些話一旦說出口了，兩人便不可以像現在這樣相處了。
也許對於黎爍來說，這只是他生活的方式，我沒有幹涉的權利。
但黎爍也許是真的有把我當成朋友，直到我把很多事情都縷清之後才意識到這點。不過那是後話了。
12
第二天醒來，我想了想，還是覺得應該同女孩也說一聲。畢竟這幾天都一直有去找她。
鋪子裏，女孩和往常一樣，蜷縮在櫃臺後面，懶懶地翻著一本舊書。
我兀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，“我過兩天就回去了。”
她似乎沒聽到我說話，正當我打算重說一遍的時候，她緩緩放下書，一臉疑惑地看著我。
我笑了笑，補充道，“我家在K市，過兩天就要回去了。”
她似乎是聽明白了，問道，“那你以後還回來嗎？”
我想了一會兒，“不一定，我之前是因為探望我外婆，現在她準備和我們同住了。不過，我總是要回來看我外公的。所以應該還是會再回來的吧。”
她沒有接話，沈默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
“那天晚上，真的謝謝你了。”她突然開口說了一句。
我先是一楞，但馬上反應過來，應該是指我們一起上山的那次。
“啊，這沒什麽的。”
她搖了搖頭，“爺爺生前，很喜歡看書。”我點點頭，看出來了，不然也不會在晚年的時光一直守著這間舊書鋪子。
“爺爺開鋪子並不是為了賺錢。他收了很多舊書，有些是市面上買不到的絕版書。曾經有人來鋪子裏，出高價想買爺爺收藏的絕版書，爺爺沒答應。他說收藏舊書是他的愛好，要是賣出去了，那便沒多大意思了。”女孩合上手上的書，輕輕撫了撫發黃的封面。
“所以爺爺這鋪子裏的書，基本上都賣不動。本來光顧的人就不多，大抵是鄰裏的人，下班時路過了，偶爾進來看看。也有在這看書的，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。爺爺一般都是晚上六點半關鋪子，有一次，一個客人在店裏看一本小說，看入迷了錯過了晚飯時間，爺爺楞是陪著他待到了八點多。爺爺說過，”女孩停頓下來，微笑地看著我，“愛書的人，大多善良。”
“以前有個小孩，偷了一本小人書，被爺爺發現了。”
“那不是偷，我只是想借回家看看。”我抗議道。
女孩沒有理會我，繼續回憶道，“後來爺爺把那本書送給他了。”
思緒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後。
那是一本講三國的小冊子，很精致。有段時間迷上了諸葛孔明，凡是和他有關的，看到了便移不開眼。
我的小動作沒有逃開老爺爺的眼，他把我叫到一邊。當時還是有一點擔心的，覺得他可能會生氣。心底又有一點愧疚，畢竟老爺爺是那樣好的人。
但爺爺只是摸了摸我的頭，“不是自己的東西，是不可以這樣隨便拿走的。你若是喜歡，可以問我要。”
後來老爺爺告訴我，我想要看的書，和他說一聲，便允許我借回家看。
六年級轉學前，去老爺爺的鋪子與他道別，他把好久之前我想要“借”回家的那本連環畫送我了。
想想覺得有趣，小時候的事情，大多都不記得了。但唯獨在舊書鋪子裏同老爺爺一起度過的時光，連空氣中粉塵的味道，都清晰地印在腦海裏。
女孩又陸續回憶了很多往事，如此說著，眼裏似乎有點點淚花。
“所以，”她幽幽地開口道，“即便爺爺不在了，我也不能讓這鋪子關了。爺爺付出那麽多心血打理的舊書鋪子，我不能讓這一切就此灰飛煙滅。”
我點點頭，“你有這份心意，我覺得是很好的。”
她看向我，淡淡地笑了，“但一個人守著難免寂寞，好多次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。所以我要謝謝你，謝謝你能看到我，看到這舊書鋪子。我突然覺得似乎又能繼續下去了。”
我以為她是指我是少有的光顧鋪子的人。“你可以考慮改變一下店裏的格局，重新裝修一下什麽的，這樣客人說不定就會多起來。”
她搖了搖頭，“不能變的，如果變了，這一切便沒有意義了。況且，即使變了，他們也是看不到的。”她苦笑了一下。
13
下午五點多的時候，我如約去了黎爍家。
黎爍媽在廚房認真搗鼓著，我便和黎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。
我想了想，開口對黎爍說道，“我今天去了老爺爺的舊書鋪子，似乎最近都沒有什麽人光顧。你現在還有去嗎？”
黎爍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上，一手拿著遙控器換臺，似乎沒有聽清我說的什麽，“恩？你說什麽？”
“老爺爺的舊書鋪子，你還有去嗎？”
“去那幹嘛，鋪子早就搬空了，一直都找不到人租。”
我楞了一下，這家夥在說什麽呢。
“怎麽就搬空了呢？我今天還去了啊。鋪子和以前一樣啊，老爺爺的孫女在看店呢。”
黎爍笑了一下，看著我，“老爺爺生前都是一個人住的，兒子女兒都沒有，哪來的孫女。”
我腦子一懵，這不可能，那我見到的那個女孩子是誰。
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，還不到六點，現在過去應該來得及。
“抱歉，黎爍，我要去個地方，幫我和你媽說一下，我很快回來。”正說著，我迫不及待沖向門外。
14
在街道上狂奔。
狂奔的理由有兩點，一是我知道女孩總是六點半關店，不會有一點意外，不跑著去估計趕不上。二是我現在腦子特別混亂，女孩的身影和黎爍的話語交織扭成一團，似乎稍微放慢腳步，大腦便會因為處理不了的信息而崩潰。
正當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，我看到了那條小巷子。
低下頭看看手表，六點二十五分。
事實證明，當人在慌亂時，感官是會遲鈍的。
我沒有聽見汽車的鳴笛聲，只感覺到一道炫目的白光，下一秒，便不省人事了。
和所有車禍現場一樣，警戒線被拉起來。我被送到鎮上的醫院。
15
病房裏，似乎一切都是白色的。
白色的天花板，白色的燈光，白色的床褥被子，床邊白色的百合花。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對守在病床旁的人說著什麽。
坐在病床旁的那個人似乎哭了起來，肩膀微微顫動。站在一旁的醫生也是一臉無奈，他不能給予承諾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傷心的家屬。
“他會不會就這樣一直醒不過來了？”
16
昏迷的這段時間裏，意識一直很模糊，似乎聽到了很多聲音，又似乎是在做夢。
只記得夢裏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，耳邊有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在說著什麽。我聽不仔細，但只覺得那聲音格外熟悉。
“謝謝你，謝謝你還記得老爺爺，記得舊書鋪子。謝謝你，能看到我。我曾想過很多次，自己貿然出現，強行留住了鋪子是否真的有意義。但直到與你相遇，我終於覺得，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值得的。能遇到你，我真的很高興。所以，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17
我的蘇醒與我的沈睡一樣不著痕跡，思緒似乎在某個地方打轉，也不知因為什麽，忽然視野就清明了。像是遮住視線的烏雲被清風吹走，世界一下子明亮起來。
母親喜極而泣，主治醫生看到我醒過來也很高興，但這高興裏似乎透著絲絲驚奇的意味。
難道這醫生巴不得我多昏迷幾日好多賺些醫藥費？我如此邪惡地想著。
等我身體逐漸恢覆元氣後，父親接我回家。
在家又修養了一個多星期，我和父母提出想回烏江鎮一趟。
母親有些擔心，畢竟我前不久才出的事，又回去總讓她覺得不放心。
父親則是問我有什麽必須回去的理由。
“出事前和黎爍約好了在他家吃頓飯的，結果飯也沒吃成。住院的時候他和他媽媽也來看過我幾次，想回去履行約定順便表達一下感激之情。”我一副義正言辭的口吻。
這是真話，但這並不是我想回去的全部原因。
18
我沿著熟悉的街道緩緩走著，前方往左拐進小巷子裏就能看到老爺爺的那間舊書鋪子。
我看了看手表，五點多，時間很充裕。但不知道為什麽，總覺得心裏不踏實。街道還是原來的街道，有些什麽變了，我分辨不出來。
鋪子的閘門是關著的。
我敲了敲，仔細聽著裏面的響聲。沒有響聲。
我靠著墻壁發呆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手機鈴聲響了起來。
接聽，是黎爍。
“你在哪呢？”
“在老爺爺的舊書鋪子外面。”
“趕緊回來吧，準備吃飯了。”
“鋪子是關著的，裏面好像沒有人。”
“當然沒有，鋪子前幾天剛租出去。”
夕陽無限好，只是近黃昏。
19
“人之假造為妖，物之性靈為精，人魂不散為鬼。天地乖氣，忽有非常為怪，神靈不正為邪，人心癲迷為魔，偏向異端為外道。”
後記：
我不敢自詡為一個愛書之人，但我相信這點，凡是被用心創作出來的文字，無關乎類別，總是有靈性的。這份靈性，經過愛與期待的澆灌，便幻作人形，終究是人們念想的產物。
曾在另一篇文中寫過這樣一段話，似乎是本文靈感的雛形。
“誰沒有在尋找這樣一本書，穿越了時光的界限，突破了地理的阻隔，被命運的細線牽引到你面前。你說你活著的時光便一直在等待，等待一本比你自己更懂你的書。書說它在存在的時光便一直在等待，等待一個願傾心以待之人。比這天地間所有的人之常情都更單純，更持久，更坦誠。”
本想表達這樣的情懷，但似乎心有餘而力不足。如此赤裸裸地將這段話貼在這裏與看官們分享，也是希望為讀者們多提供一個解讀的角度。
很久之前就有的想法，這次看到“舊書”這個題目便一下子產生了寫這樣一個故事的念頭。感謝將這個故事看完的你。
笑，本只是想靜靜地把主人公與舊書鋪子的故事寫完，但不知不覺中花費了些筆墨寫黎爍這個人物。友情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，如果可以，實在是想繼續寫寫這兩人的故事。
斷斷續續寫了好些日子，如今完成，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。
願眾看官一切安好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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